仲永

《广岛青年》





“当我觉得人性可怖人间无可留恋时,我还是不能睁开眼正正堂堂地看人类血肉模糊的样子而不打一个寒颤,故我敬佩那些玩重金属摇滚并用那些已经不成人样的人来做专辑封面的人,对于我来说他们直视的丑陋和恐惧比死亡还要可怕。我死都怕看见丑陋。”广岛来的青年和我说。


他穿着白色的t-shirt,上面用鲜亮的色彩印着迪士尼老旧的米奇形象,衣服很白,那种白不是经历过油垢污渍侵入过然后用机洗专用的洗衣液滚一遍之后产生的自然的白——是啊,一件衣服只有被人镶嵌上污染和蹂躏的痕迹时,它才称得上一件合格的自然的衣服。那是一种像是刚刚从厂商的机械中抢下来的不自然感,加工尚未完成却被剥夺了成为一件普通商品的不自然感,是一种新生的白。


我右手把玩着上面印有“魂”字的吉他拨片,左手扶着琴颈摇晃,静静地听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谈下去。然后一边观察着他的衣着,白色的米奇t-shirt。


“我的母亲,她很恨战争。我还在读小学校(显然他的中文还带着日语残留,不然不会在想表达小学时在后面加上一个校字)的时候她总是和我提起他的父亲——啊,也就是我的外公。我外公是个在战争时期最普通不过的兵士,死在了他们努力侵略的这片大陆上。她说过些什么具体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总是拿着手帕拭泪,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反而是她每次结束这个话题时所用的一句话:‘瞧我,又和小孩子絮絮叨叨些什么,真是受不了自己呀!’然后笑笑,笑声里带着从鼻腔传出来哭过的痕迹。”他转过头看向我,眼睛里是说不清楚情绪的深褐色,眼角微微一皱,仿佛是在模仿他母亲的笑容。


我朝他笑,用力地笑,笑得眼睛眯起来,仿佛在施法,用这个笑容把他母亲的灵魂从他体内赶走。于是他也笑得更好看了,咧开了嘴,原来他有酒窝的。


“我父亲不爱我母亲,他爱喝酒,爷爷也爱喝酒,奇怪的是,每次父亲和爷爷喝完酒都要跑去一趟当地的神社。很好笑吧,两个醉醺醺的酒鬼撒欢一样摇摇晃晃赶忙着去神社。爷爷每次都要去拜殿前摇那根麻绳,铃一响他就跪倒在殿前,然后我的父亲也紧随其后噗地跪下,简直就像某种诡异的宗教仪式,可笑吧。”广岛的青年伸手摸了摸我的吉他琴头,“没有酒的时候我的父亲是个普通的工人,在做钢铁制品的工厂里老老实实干,一天辛苦了回到家脱了鞋就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母亲伺候他洗脸洗脚,甚至还帮他脱衣服再帮他盖上被子,往往等他鼾声如雷时母亲才能上床睡觉。而他每个月给我们母子两个一叠子钞票。或许你不知道,这便是我们这种日本人的家庭。”


“哦?”我并不太感兴趣他说的话题,扭动弦钮专注于吉他的调音,右手钩弦,琴身发出轻微的震荡,我很喜欢这种震荡,像是月亮在我怀里摇晃着。


他或许很想一口气说出好多话,于是不管我的反应继续说下去:“我要辍学去玩乐队的时候,我温润又刚强的母亲竟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我。那天晾完衣服她浑身都是雏菊的香味转头突然对我说,‘这个时代就是这样,人迟早被社会抛弃,我不反对你去玩去追求你自己的真理,但我知道你迟早会收到非议、谣传和不理解,彼时你需要坚持下去的勇气便要大得多了。而你要是选择在世人期待你的路上安稳地运行下去,那你应该选择的是你父亲走过的这条轨道。’我听完我另一条能选择的路直接指向我的父亲,于是我当机立断决定绝不走那条路。”他说完冲我笑得有些幼稚,又有些得意,笑容里满载着他明白他是个成熟的幼稚人的骄傲。我很羡慕他始终能这样自如地表达他的天真。要知道世上大部分成年人是不爱把自己残存不多的幼稚显露出来的,而那些过于信任别人的人要表达天真时也往往显得歇斯底里,平白招惹他人的谣言和目光。他自己清楚这一点,于是显得得意。


“看得出来,你很讨厌你父亲?”


“说不上讨厌,要是没有他,我也长不到这么大。不过总之他是很厌恶我要去玩什么音乐的。他认为只有那些富得流油的小少爷和烂在社会最污浊角落的人才会有闲钱和闲暇去忙着愉悦自己和别人的耳朵。”


“但我最后还是离开了那个家。母亲给了我一些钱,是她直接从家里银行卡里取出来的,也就是说她拿了平时供生活用的我父亲的工资给我,让我可以买得了飞机票。她说她只能支持我到这个地步了,因为她本意也并不想我走上这一条路,只是她现在是在尽一个母亲对一个儿子应有的溺爱。”


“我走的那天是晚上,我只带了飞机票和自己平时在咖啡馆打工兼职存下的1万日元,两个苹果,哦对,还有三包烟和打火机。把这些东西全部一股脑塞进一个黑色帆布斜挎包里,蹑手蹑脚地打开门,离开了这个家。我站在楼下看着父母房间台灯的橙色微光,我母亲这么多年来还保持着她小时候的习惯,她睡觉要是没有一点光亮是绝对睡不着的。他们以前的事几乎从不和我说,我只能每次在我父亲醉酒时悄悄凑上前去听他和大人们讲话,每次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我总怀疑那只是我父亲从某本卖不出去的故事书里照搬来的,毕竟在我眼里,父母自我出生起就没有过从前,而我一直深深觉得从前的他们是另外两个人,绝对是和我没有关系的陌生人,反正绝对不是眼前这两个把我养到这么大的‘父亲'和‘母亲’。”


“我母亲多年以来睡觉一定要开着灯据说是因为她曾经有过一个弟弟。有天夜里,她熄了灯睡得很熟,她仅仅一岁大的弟弟也睡熟了。小男孩被裹得很严实,小男孩微弱的呼吸新鲜却平静,像一个包装精美的果篮一样被放置在她的身边。然后那一晚,有人推开了门,走近了她的床边,拿走了睡在她身边的小娃娃,就好像提走一个果篮一样随意,而漆黑一团的夜晚将我母亲深深吸进睡梦的世界,她毫无察觉,她的唯一一个弟弟就这样被别人提走了。”


  “在战争时期,什么事发生都不奇怪。那个偷走你母亲弟弟的人也可能将它高价卖给了那些走了男人或孩子的好人家里,他长大了或许会过得很好,你母亲应该思考得乐观些。”我语气里没有太多安慰色彩,他好像因此很受用,他甚至点了点头。


  “从此之后我母亲便再不关灯睡觉了,她害怕像远古磁石一样的黑夜将她吸进最无尽的梦里,那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将失去。”


“什么都将没有,什么都将失去,什么都将没有,什么都将失去…”我喃喃着重复着,大脑里敲响如阅兵仪式上整齐正步踏出来的鼓点和节奏。


他望着我,问道:“很适合做歌词?”


“很适合做墓志铭。”


“但不适合教给孩子。”


“对,不适合教给孩子。”


“孩子,在广岛,有很多孩子。我见过刚出生就缺了手臂的,也见过先天性失明,还有海豹肢,我第一次见人那样畸形,很是害怕。后来我母亲说,那些都怪战争。”


“核辐射和毒气实验的残留终究是无法逃过的灾难,这是上天在一报还一报,是该承担的,但我看见那些孩子们在玩耍时笑得露出牙齿的样子,那简直和从小生活在东京这样的大都会的家庭条件优渥的小孩能笑出来的一样的灿烂,就忍不住想要为他们出生就失去手臂或者光明而哭诵,后来我也写了很多这种歌,只不过都没有唱给别人听。”


“但这报也终究不是还得完的,生命之于因果轮回,完全没有解决方案。”


我未开口,他一直在说,拿起手边水杯,一口气喝完里头的冰镇啤酒。


我听他说完,放下吉他站起身来走出后门,没多会儿我在众多不同形象不同颜色的吉他中找到了那一把在琴身贴了一张奇怪的大红色纯色圆形贴纸的白色电吉他,抱出来,看见他正想摆弄我的木吉他,我叫住了他:“嘿,别动,这才是你应该玩的东西。”


我将身上抱着的这把吉他小心翼翼地递给他:“修好了。检查检查?”


他拎起他米奇t恤的下沿,苦笑道:“啤酒不小心沾上了。得回去好好洗,就不检查了,或许我也该去买件新衣服了。毕竟好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这将成为我买新衣服的重要理由之一。”


“那记得买个台灯,或许你晚上睡觉也应该开着灯。”


广岛来的青年将这把白色吉他放进琴包里,挎在左肩上,转头朝我笑了笑。


“好,我会在夜里开着灯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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